貧僧有話要說二十八說 我的發心立願

貧僧有話要說二十八說 我的發心立願

文/佛光山開山星雲大師

省庵大師

省庵大師

我們讀清朝省庵大師的〈勸發菩提心文〉,開宗明義就說:「嘗聞入道要門,發心為首;修行急務,立願為先。」發心立願,就成為我們學佛一生的修行要道了。

發心,簡單的說,就是開發心地。心,廣大無邊,你如何開發它呢?你開發多大,它就有多大的收成。心,好比一塊田地,你開發多少,它就讓你種植、生產多少,一粒種子播到心田裡,就不知道會有多少收成了。其實發心的意思,用現在經營的理念來講,就是投資賺取結果。

發心,有發增上心、發出離心、發菩提心;所謂發增上心,就是你要修行入道,要發心布施、發心持戒、發心慈悲、發心服務……。所謂發心,必須要身體力行,好比發心苦行,發心修持禮拜,發心救苦救難等等。佛陀在往昔生中,發心為眾生犧牲奉獻;地藏菩薩發心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?」中國有名的溈山靈祐禪師,發心要在溈山下做一頭老牯牛,為人服務。

自古以來,多少人發心捨宅為寺、發心印行經典、發心修橋舖路、發心興辦義學,但所謂「人天路上,作福為先」,這些都還是屬於發心求福,獲得好報的法門。這就叫發增上心。

出世的發心,就是發出離心,遠離名利、遠離愛染、遠離權勢、遠離欲樂;希望在空無之中,修行辦道。要想超脫六道輪迴,你必須「難捨能捨,難忍能忍」,你要能放棄世間,你才擁有世間;你要放棄親情,你才更有道情。發出離心,但如果不能放下,當然就不能提起。

至於發菩提心,它就是調和世間和出世間,只要令世間增上,令社會美好,令人民幸福,自己不退轉、不灰心喪志,所謂「以出世的思想,做入世的事業」,這就是菩提心了。在人間佛教的修行上,只要發心,不論是發增上心、出離心、菩提心,雖有次第,但都是同等重要。

至於貧僧的發心,沒有出家之前,只知道我有家庭、我有父母,我需要發揮自我內心的力量,為我的家庭造福:掃地、洗碗、種菜、澆花,甚至撿拾破爛等,我發心要改善貧苦家庭的經濟。

阿卡(人力手拉車) 圖/如輝

阿卡(人力手拉車) 圖/如輝

及至出家以後,我發心苦行,煮飯、擔水、行堂、勞動,或是禮拜、誦經、參禪、念佛等,都不求待遇或好處。但那時候還年幼,並不太懂得真正發心的意義,只想做人要成功,必須先要學習所謂的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所為,所以動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。」更何況諸佛菩薩中,哪一位不是發心立願才成就佛道的呢?

回憶起來,貧僧在學習發心立願的過程,應該先從宜蘭弘道開始說起。我發心要跟人結緣,看到有人進入佛殿,我就跟他微笑合掌、禮貌讚歎;我發心要接引青年,我就熱心招呼他們,為他們講授文學,鼓勵他們唱頌佛歌;為了發心度化兒童,我在辦幼兒園之外,也成立兒童班、兒童星期學校,啟發兒童立志的因緣,讓他們以學習為樂。

當然,後來宜蘭念佛會的發展,信徒愈來愈多了。主要的原因是,要肯得給他歡喜,給他招呼,給他熱情接待。這個時候的發心,自覺自己有能量、有作為,我能施捨,我能服務,但也才感覺到自己並不是真發心。因為,察覺到自己一點謙卑的心性都沒有,真正對人的敬意也不夠。我想,這還不算是真正的發菩提心,也才知道,發菩提心是「上求佛道,下化眾生」;「上求佛道」,有過去修行的歷程,現在要「下化眾生」,才是一個重要的實踐功課。

到了佛光山開山以後,又發現到,所謂發菩提心,要發覺人家比我好,我應該要很謙卑;要發覺人家比我有為,我應該恭敬服務。我感到別人有所需要,我只是為他作一個墊腳石;我感到別人像是一棵大樹,我只是一點水土的供養。這時候發現,別人都比我更高、比我更大,我自己做事應該抱持「愈苦愈樂、愈難愈好」的心態。

從此,每見到一個信徒,我就先想到他的需要:他會飢渴嗎?我怎樣給他喝茶、吃飯?他想休息嗎?我如何為他找尋一片樹蔭、一張椅凳,給他乘涼小坐?他要在這裡住宿嗎?我怎麼樣為他建築房舍寢室?他要閱讀佛書嗎?我要怎樣贈送給他,讓他獲得受益的佛經書籍,讓他增長般若智慧呢?

我也慢慢發現到,我要實踐真正的「給他」,不可以貪求要他給我,所以我就立下〈佛光山工作信條〉:「給人信心,給人歡喜,給人希望,給人方便。」同時,我自己也感受到,自己待人的誠心仍然不夠,真心仍然還有不足。所以,我栽花種樹,讓他欣賞獲得蔭涼;我建築會舘客堂,讓他喝茶安住;我供奉諸佛菩薩聖像,讓他恭敬禮拜。我不覺得他受我多少的方便接待,只覺得自己還有諸多不周、不到,沒有滿其所願。

我恐怕雨水淋濕,讓人行路不便,就在山門口放置雨傘;我想到人進入殿堂,諸佛菩薩也沒有跟他講話,必須要有殿主、香燈師父,給他歡迎、釋疑;看到道路狹窄,行走不便,我想到應該給予拓寬;看到父母帶著嬰幼童前來,我設立哺乳室、提供嬰兒車給予他們方便。我也想到老人行動不便,我為他們準備輪椅代步,乃至身障人士行動不便,我設想如何讓他們擁有無障礙空間的便利。

甚至,想到佛光山的弟子,身體上總有一些大小毛病,於是我設立醫務室;想到眼睛看書的重要,我在教室裡,增加電燈的亮度。雖然我個人提倡簡食,總想他們過堂吃飯時,能飽餐一頓,獲得禪悅法喜嗎?

我不認為一個信徒前來禮拜,他就是我的弟子、我的徒眾,我都把他們當成諸佛菩薩迎接。一直到現在,我雖然二次中風、手腳不便,但是有人歡喜與我照相,我總是盡量的站起來,讓他知道我對他的尊重。

佛光電動車接駁行動不便者。 人間社記者陳碧雲攝

佛光電動車接駁行動不便者。 人間社記者陳碧雲攝

我的發心立願,就這樣慢慢的隨著歲月增長。為了山區民眾看病的艱難辛苦,我卯足全力送醫療到偏遠地區;為了偏鄉兒童的讀書,我為他們建圖書館,增加雲水書車。掛念義工來寺院發心交通不便,我鼓勵山上的徒眾,要關心義工的交通往來,現在山上的大巴士、中巴士,就是這樣子設立起來了。對來山的信徒,怕他們走路辛苦勞累,我準備許多電動車,希望為老弱身障的朋友,給予他們一些方便。

我聽到吃飯的板聲,就想:今天的飯菜,不知道大眾吃得歡喜不歡喜?滿意不滿意?我聽到鐘聲、鼓聲,就想:大眾聽得到嗎?他們能獲得啟發嗎?甚至後來,當我看到天上的烏雲,就想:民眾知道快要下雨了嗎?一到了夏秋季節,我掛念颱風會不會給民眾帶來災害呢?我祈願天上的太陽不要太過炎熱,我也希望夜裡的月光不要那麼微弱,滿天閃耀的星斗,新鮮流動的空氣,不只是台灣,甚至全世界地球的人類都需要啊!

我也掛念退失道心、離開佛光山的青年,他們的生存有困難嗎?我也關心海內外所有的信徒,他們的衣食都能豐足嗎?所以,我要佛光山的弟子,人人都要培福修德,才能安住身心;人人都要知道照顧信徒、關心信徒,儲財於信徒,讓他們適時適能布施就好。一般的世俗人,對於青年男女都說「但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」,但我們學佛的人,應不斷的祈願,使人人都能富樂平安。

所以,現在佛光人見面、招呼,彼此稱念「吉祥」,就是在這樣的提議下,時間久了,達成共識,也就彼此尊敬,互道「吉祥」了。過去,這句話都是在皇宮王朝中呼喊:「皇上吉祥」、「太后吉祥」,現在,我希望把「吉祥」推動到普天之下,唯願所有眾生都能吉祥。

發心立願,是要自我學習、自我精進的。為了讓人人都能有職業,都能有順利的人生,我都鼓勵大家要「給人接受」。我也希望所有的人自立自強,對別人不可以過分要求,自己要做自己的貴人。在世間上,不要有太多的貪欲,「享有」比「擁有」更輕鬆自在。

我普願天下的人,你要有佛眼,看天下都是佛國淨土;你要有佛耳,你就會感覺到天下美妙的聲音,都是諸佛菩薩向我們說法;你要有佛口,自然你的說話,就能給人歡喜;你要有佛手,自然能為人間做許多的好事、善事。最重要的,當然要具有佛心,普願世界和平安樂,不但世間美麗,自己的人生也就美化了。

所謂發心立願,也不是口頭說說,而是要自己去做。六十年前,貧僧在桃園中壢圓光寺掛單的時候,每天要打二百到三百桶的井水,供給寺裡八十多人使用、盥洗。我也經常拉著「犁阿卡」(人力手拉車),走到四十華里以外的市區,購買寺中需要的食物、日常用品;這不是我的工作,也沒有人命令我這麼做,也不是說我應該做。我只是歡喜發心,有機會為人服務,自我期許做一個有用的人而已。

一九六九年佛光山大專佛學夏令營師生合影。

一九六九年佛光山大專佛學夏令營師生合影。

記得佛光山開山之初,在民國五十八年(一九六九),實在還沒有條件設備舉辦活動,只想到,佛教要普利社會,不可以落伍,我就義無反顧,配合救國團,發心開辦「大專青年佛學夏令營」。因為我要廣度青年,為佛教開風氣之先。

但世間的事情,並不是那麼順利美好。當我這樣發心的時候,明天就要開營報到,到了晚間,忽然說深水馬達壞了。我一聽大驚,那我一百多位的青年學子來了,早上起來如何洗臉刷牙?他們早餐飲食怎麼辦?佛教能給人這樣看不起嗎?佛教能這麼沒有用嗎?這哪裡有資格與社會有競爭力,能可以為大眾服務呢?

我趕緊到高雄請來深水馬達的專家來修繕,哪裡知道,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。到了夜裡一、二點了,已經修了五、六個小時,都還沒有恢復正常。修理的工人已經筋疲力竭,他說:「工具不夠,我回高雄去拿。」我想,萬一他一去不回,那怎麼辦呢?我就說:「我陪你去。」他說:「不必要啦!」我說:「三更半夜,還是我陪你去比較好。」對方自知無法脫身,只有繼續維修。

在那緊要的時刻,我真的發願:「唯願我血管裡的血液,化為清水,能流出來供給大眾飲用。」是佛菩薩加被?是我的誠心感應?在清晨四點鐘的時候,馬達終於修好,我也終於聽到嘩啦嘩啦的流水聲。水,打入名為「大海之水」的水塔裡了。

「大海之水」水塔 圖/慧延

「大海之水」水塔 圖/慧延

但我仍然不放心,摸黑從山下的滿香園,沿著小路爬到東山的水塔,身上都掛著刺竹雜草,但也管不了那麼多了。我攀著扶手,站上水塔的塔頂,用手一探,「啊,這是水了,這是水了,這是真的水了!」

  在我走下水塔的時候,西山學院的那一端,正好響起四點半鐘起床的板聲。我想,青年同學們!佛教,不是不能做事,佛教,也有人為你們真誠的服務。那一刻,我內心的歡喜,比參禪開悟還要得意哦。

貧僧在《往事百語》裡,曾經寫了一篇〈願心的昇華〉,講述自己出家至今七十多年發心立願的心路過程。十二歲那年,在很自然的因緣下出家,隨眾早晚課誦、祈願祝禱。二十歲以前,我也和一般人一樣,在大殿中合掌祝願:

「慈悲偉大的佛陀!請您加持,賜給我聰明、智慧、勇氣和力量,讓我一切順利!」

在我心裡覺得,這樣祈求應該是很理所當然的事。三十歲以後,有一天正在禮拜,忽然想到:我每天向菩薩求這、求那,都是為著自己,那我豈不太自私了嗎?如果每一個佛弟子都像我一樣貪得無厭,佛菩薩豈不是要忙碌不堪了?從此以後,我祈願的內容有了改變:

「慈悲偉大的佛陀!請您加持我的父母師長、親朋好友、一切護法信徒,讓他們身體健康、事業順利、闔家平安!」

佛陀垂目含笑,好像嘉許我的進步,我也自覺心安理得,因為不再是為自我祈求,而是為別人祝願。

可是四十歲以後,終於又有一天,我自己覺察到,每天這樣的祝禱,不也是一種自私的貪求嗎?因為我請求佛菩薩庇佑的對象,無一不是「我的」父母、「我的」師長、「我的」親友……這還是離不開我執啊!

之後,我的祈願又有了一番新的改變:

「慈悲偉大的佛陀!請您帶給世界和平,請您給人民帶來安樂,請您給社會帶來和諧,請您給眾生得度的因緣。」

祈願 圖/陳碧雲

祈願 圖/陳碧雲

每次念完這一段祈願文,自己也會感到非常歡喜,因為自覺修行又進步了,不再只是為自己,也不是為我的親友信徒,而是實踐《華嚴經》所說的「但願眾生得離苦,不為自己求安樂」。

六十歲過去了,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對不起諸佛菩薩,為什麼我總是請求他們做這、做那?讓佛菩薩奔忙辛苦,那我做了一輩子的佛弟子,自己是幹什麼的呢?我捫心自問,實在很慚愧,到了年近七十,自己還不能承擔什麼嗎?於是我開始向諸佛菩薩告白:

「慈悲偉大的佛陀!請讓我來負擔天下眾生的業障苦難!請讓我來承受世間人情的心酸冷暖!請讓我來延續實踐佛陀的大慈大悲!請讓我來代替佛陀實踐示教利喜。」

光是這樣一個發心立願,我也花費了六十年以上的歲月,才慢慢有了這麼一點悟道。

幾十年來,我到監獄弘法,希望人人改往修來,獲得自由;我到學校講演,希望學生學業進步,智慧增長;我到工廠說法,希望社會經濟發展,人人富樂;我到醫院結緣,祝願大家遠離病苦,健康平安。我曾在農村曬穀場上講說佛法,唯願他們年年豐收,笑逐顏開;我也在神廟廣場上講道布教,希望神明們庇佑大家平安無恙。

我認同〈禮運。大同篇〉所述:「老有所終,壯有所用,幼有所長。」因此,我辦養老院、育幼院。如今,看到養老院的老人能活到一百多歲,仍然健康如昔,我真是滿心歡喜,為他們祝願。育幼院七、八百對的小朋友,健康長大,成家立業,他們不也都像兒孫一樣圍繞身邊嗎?

曾經我看到一位小腳的老太太巍巍顫顫,走路困難,真想扶她一把,卻又不敢造次,只有引導她走另一條道路。她看出我對她的友善好意,後來對我布施幫忙,對佛光山的開山建設有很大的助力,那就是馬來西亞吉隆坡人稱「黎姑」的老菩薩。

張培耕(左)與大師合影。

張培耕(左)與大師合影。

當我看到從玉山上,因為胃出血奄奄一息,而被原住民山胞背下山的張培耕,我給他鼓勵、給他治療;後來他做了我的主任秘書,給了我們一、二十年的弘法助緣。

我想,人生要發心立願,並且實際去做,不會減少什麼,只會增加人間的光和熱。何必像小說裡所述,只有那許多神怪可以呼風喚雨?由我們自己來散發光熱,不也是一樣的有光有熱嗎?

如今我已是年近九十的殘障老人,常常有人問貧僧:「大師,你還有什麼願望沒有了呢?」我本來就沒有什麼願望,所謂願望者,都是因為感到需要而有。我出家了,我要怎麼做,需要什麼,我就發心立願;別人需要什麼,要我怎麼做,我也發心立願。你問我還有什麼願望未了?在我來說,我還沒有斷盡煩惱、證悟菩提,當然還沒有圓滿我的願望。對你而言,就是你還沒有隨我得度,稍有一些掛念。如此而已。(2015.4.30口述完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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